人生笔记：婴儿半岁

梁东方

设想一下，如果你低头问一个孩子：你多大了？

孩子先是置若罔闻，依旧伸胳膊撩腿地玩空中蹬车的游戏或者摆出一个不是很大的大字来望天花板。

问了好几次，才终于翻了身，像是意识到什么，想了想，怯生生地回答：半岁。

这个设想是荒唐的，不仅古今中外，就是有人类历史以来的全部记录中，这样的景象也从未有过。

无他，只因为半岁的婴儿不会知道自己半岁了，知道了也不明白，明白了也说不出来。

这个不知道和不明白是成年人的猜测，是通过对这个阶段的婴儿状态的观察进行的综合判断。

比如这时候的婴儿还不能说话，只偶尔会发出哦哦、嗯嗯、啊啊、哇哇的单音节无规则婴语，有时候婴语的抑扬顿挫与上下起伏之间，似乎是有什么有意味的响动，偶尔与大人的问话、对话一致了，一下就会让大人惊喜无比。

比如这时候的婴儿眼神中永远有一种类似吃惊的执着，婴儿的目光中的这种新奇是最让人觉着惊喜而可爱的，却也说明其感知力是很有局限性的。

世界在其眼前只是展开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却充满了无尽的新奇，即便只是出生以来极少离开的家里，好像总也有看不尽的新鲜。

如此乏味的空间里的持续新奇只能说明婴儿还太小太小。

还比如这时候的婴儿不管不顾，全身心地专心致志，不知自我之存在，彻底忘我，玩一个水瓶也百玩不厌。

咬住一个专门用来咬的玩具也会百咬不厌，好像那东西真的有什么无穷滋味。

大人拿过来尝一尝的话就会知道，真的是什么滋味也没有。

婴儿要的不是滋味，是咬本身。

这其中就包括咬自己的脚指头，小短腿的长度和柔韧度都很适合抱起来让自己的嘴巴来啃。

婴儿世界很小，以成年人的眼光想象一下几乎是压抑狭窄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

可日复一日，婴儿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在好奇地探索感知，无穷无尽，很费脑筋，百思不得其解，略有收获便恍然进入了一个新天地。

而大多数时候是还没有什么收获就已经困得不行，抓耳挠腮地要睡着了。

婴儿怎么会明白自己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已经半年了？时间和空间于婴儿还都没有内在意义，婴儿只对可以抓到嘴里咬住的东西有觉知，只对鲜艳的色彩和母亲的心跳、爸爸的笑脸和他们的身上熟悉的味道有分辨力。

一方面半岁了，婴儿所有的能力还都如此弱小；另一方面，半岁了，已经比前面满月的时候、两个月的时候甚至是五个月的时候都有了明显的跨越式进步。

这一点只需要在婴儿又一次睡着了的时候翻看下手机里收藏的其各个月份的照片就可以一目了然。

每个月都有明显的不同，每个月都有突飞猛进的变化。

短短的六个月，短短的半年以来，居然已经有了如此巨大的进步。

所堪比拟者，大约只有春天种下的蔬菜、花朵和庄稼。

蔬菜、花朵和庄稼半年已经可以收获，婴儿半年了还依旧是躺在那里浑然无觉于外面广阔的天地，可蔬菜、花朵和庄稼哪一个也不能牙牙学语、面带微笑。

这是植被和人的相似与不同，这是普通动物与人的相似与不同，人总是有更远大的前程，总是有头脑与行动能力上更不可限量的未来。

婴儿的进步不是一步达成的，而是一天一天、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逐渐积累出来的；中间穿插着很多很多个漫长的睡眠和短暂的哭闹，穿插着躺腻了翻身趴着、趴腻了又翻过身来要求抱着的姿态非常有限的身体转换。

婴儿在吃了睡、睡了吃的轮回混沌中，才逐渐多了一些清明的时间，多了一些专注，多了一些若有所思。

半年来的人生不易与人生成就，都在其自身。

自身是人最大的艰难，也是最大的成功。

身外的一切，都是附加上去的。

这是很多宗教和哲学终于领悟透了人生本质之后的结论，也一定是那些得道之人从观察婴儿中获得过的启示。

婴儿在六个月的时候，开始喜欢背靠着什么半躺着了。

抱起来的时候也不必托着脖子后面了。

抱着的时候其后背已经能挺得很是笔直，这是要会坐着了的表现啊。

这样以类似坐着的姿势双手一起举着一个核桃端详的样子，已经完全与其他大多数动物区别了开来，当然猴子可能也有这样的动作水平，可猴子仅止于此，再不可能进步。

这时候婴儿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核桃的样子，已经可以显示，显示其头脑活动的复杂意味。

三翻六坐七爬爬，肢体动作的进步伴随着智力的进步，这个总结在每一个婴儿身上大致都是准确的，不会太靠前，也不会太靠后。

迎接婴儿突然能自己坐着了的那一刻，将是最近的大概率事件。

这使庸常的养育变得津津有味，这使重复的劳动变得日日新、时时新一样地充满期待。

在成年人的社会中，在人人都必然会的这样的基本能力面前，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进步，却也同时是于婴儿的父母长辈最真实、最核心、最由衷的快乐。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看到自己养育的婴儿的步步成长更高的喜悦呢！

这样的喜悦，大多数人都经历过，大多数人都不怎么表达，它深深地埋到了大多数人的心灵深处，成为他们在这繁华也荒凉的人世中，让自己未来内心稳定平衡的定海神针。

未来即将百年时回首，所有的人生不虚的感受，一定大多来自这样最基础的养育经验中怦然的欣喜而已。